胡风女儿张晓风：父亲人生有两大支柱

胡风女儿张晓风接受《环球人物》杂志专访 ——

父亲人生有两大支柱

在父亲多灾多难的一生中，有两个人对他产生过*大影响，一个是鲁迅先生，一个是妻子梅志

《环球人物》杂志记者 冯 在

胡风，现代文艺理论批评家、诗人和翻译家。提起他的名字，人们很自然地会联想到发生在上世纪50年代的“胡风***集团”案。那是一幕触目惊心的人间悲剧，共触及2100人，逮捕92人，隔离62人，停职反省73人。关于这次事件，不少作家撰文著述，作了深刻反思，如李辉的《文坛悲歌——胡风集团冤案始末》、万同林的《殉道者——胡风及其同仁们》以及由胡风女儿张晓风主编的《我与胡风——胡风事件三十七人回忆》等。读着这些文字，像是经历一场噩梦，那么多人物，那么多枝枝蔓蔓，纠缠在一起，十分沉重，让人喘不过气来。

2009年5月，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，《环球人物》杂志记者来到胡风女儿张晓风位于北京顺义的家。胡风一生历经坎坷，他的命运也影响到了他的子女。

张晓风是胡风**的女儿，也是子女中“受苦*多的一个”。她今年70岁，退休前是中国艺术研究院当代文艺研究室的研究员。1980年，胡风出狱后的第二年，被安排到中国艺术研究院担任顾问，张晓风也被调去给父亲做秘书。从那时起，她才开始真正了解父亲，读懂父亲。

张晓风说，在父亲多灾多难的一生中，有两个人对他产生过*大影响，一个是鲁迅先生，一个是妻子梅志。

走鲁迅未走完的路

1902年，胡风出生在湖北蕲春一个农民家庭。1925年考入北京大学预科，一年后转入清华大学英文系。1929年，胡风到日本庆应大学攻读英文，开始以笔名“谷非”写评论文章，在日本和国内的文艺界崭露头角。1933年春，胡风等人因在留日学生中组织**文化团体被日本**驱逐出境，回到上海。

张晓风在帮父亲整理文稿的过程中，了解到父亲早年和许多文化界*匠的交往。“父亲从上中学起，就非常景仰鲁迅。”1924年11月，鲁迅参与创办的《语丝》在北京创刊，胡风描绘当时的情景——“好像是看到了一道光”。

张晓风说：“每期《语丝》拿到手，父亲都要*先阅读鲁迅的文章，鲁迅小说中的人物形象，鲜活地留在父亲的脑海中。此外，他还喜欢冰心的小诗和湖畔诗人的作品。父亲对诗有一种特别的喜爱，因为他觉得可以通过这种形式，发泄他的苦闷，抒发他的青春热情。”

1933年，刚回到上海的胡风，和他仰慕已久的鲁迅见了面。鲁迅对胡风非常赏识，在一篇文章中谈到：“胡风鲠直，易于招怨……他的缺点：神经质、繁琐，以及在理论上有些拘泥，文字不肯大众化，但是有为的青年……”

1933年8月，胡风担任“左联”宣传部长，不久接任“左联”书记，负责与鲁迅联络。此后，胡风经常到鲁迅家做客。张晓风说：“鲁迅先生的日文刊物较多，一有新消息，就会和父亲交流。他俩日文都很好，有时甚至直接用日语交谈。”

1936年10月19日，胡风得知鲁迅去世的消息，痛苦万分。他和其他左翼文化运动的战友一道为鲁迅守灵，为鲁迅抬棺。胡风永别了自己的导师，同时他意识到，以后的使命，就是走鲁迅未能走完的路。**战争**后，胡风主编《七月》杂志，悉心扶植文学新人，对现代文学史上重要创作流派“七月”派的形成和发展起了重要作用。胡风还写了许多文艺评论文章，形成了以“主观战斗精神”和“精神奴役的创伤”为特质的胡风文艺思想，被国外誉为“中国的别林斯基”。

30万字长篇报告的代价

也就是在“左联”期间，胡风认识了他终生的伴侣梅志。那时，他还暂住在“左联”好友韩起家里。初夏的**，一个理着短发、穿淡蓝色旗袍的小姑娘来到这里，为狱中的朋友筹款。她叫屠华，后改名梅志，也是“左联”的成员。与梅志见面后，胡风对她念念不忘，经常写信辅导她学习，感情日渐深厚。1933年12月24日，在一间租来的小屋里，他们开始了长达51年的共同生活。那时，胡风31岁，梅志19岁。

梅志也是一位勤奋而才情兼具的作家。她写了许多生动活泼的儿童故事，如《小红帽脱险记》、《小青蛙苦斗记》等等。婚后，梅志担当起了一个“**助手”的角色。她全身心照顾胡风的日常生活，为丈夫抄写文章。为了胡风，梅志放弃了自己在文学上的追求，她自喻是儿童文学创作领域里的一颗“流星”，“落在黑暗中与世隔绝20年”。

1953年，胡风在北京北海后门的太平街甲20号买了一所四合院。“父亲说，此前我们跟着他颠沛流离了那么多年，现在终于稳定下来，他希望给我们一个舒适的家。父亲兴致勃勃地设计装修方案，买家具，定做书柜，还买了几棵果树和一些花卉。”那一年，张晓风14岁。然而，美好的愿望很快被打破了。

回忆起发生在1955年的往事，张晓风有些激动：“‘胡风***集团’案对我们子女来说，震动之大，无异于天塌地陷，我们的世界整个变了……”

1954年7月，胡风向****政治局送了一份30万字的长篇报告，就文艺问题陈述了自己的意见。1955年1月20日，****宣传部对胡风的文艺思想进行了公开批判。“父亲开始失眠，为排解心绪，他只好每天清晨去后街一个太极拳训练班学拳。”

1955年5月，“胡风***集团”的概念被首次提出。胡风在书房里握着妻子的手，痛苦不堪，他说：“想不到会弄成这样，这要害多少人啊，真想一了百了……”张晓风说：“那时父母亲深感*大的压力，悲愤之余，母亲竟然说出了‘什刹海又没有盖子！’的话。父亲认为这样不行，‘被扣上畏罪自杀的帽子，自绝于人民，今后更没有人敢为我们辩护了’。母亲想到70多岁的外婆和刚满7岁的弟弟，只能痛哭一场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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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年，张晓风读高一,寄宿在学校。“5月13日星期五，我看到报上发表的《**批材料》，如雷轰顶，不知如何是好，那个周末我不愿意回家。”第二周，当张晓风回家后，家中已物是人非：“父母被带走了，哥哥在外地工作，家里只剩下外婆和弟弟。在外婆流着泪的叙述中，我才得知家里发生的事。”

这一别就是10年。后来，张晓风在帮母亲抄写回忆录手稿时，才得知父亲在监狱里的情形。“父亲被带走的第二天，发现自己成了失去自由的囚徒。那几天，铺天盖地的消息让他痛苦不堪，那些莫须有的罪名，让他冷然地发笑。后来，父亲麻木了，有一次他看完报纸，竟然对看守他的便衣笑着说：‘可惜了这纸张！’”

冬天到了，胡风没有被释放的迹象，他要家人送冬衣，可辗转拿到的却是妻子的毛衣。胡风潸然泪下，知道妻子也受了牵连，家人才会拿错了毛衣。他将妻子的小毛衣穿在身上，紧得让他窒息，却又觉得很温暖——“我又和妻子在一起了”。

接下来，张晓风也遭受了不幸：“我不能入团；梦想当一名科学家，但两次考大学都因政审不合格未被录取；只能在工厂车间当学徒工；‘三年困难时期’被下放顺义农场当农业工人，劳动了近20年……”

不离不弃数十年

胡风能够想象，他走后一家人的惨状。他每天在空寂的囚室中踱步，望着一线天窗，从天亮到天黑。为了平息焦躁的心情，他开始吟诗，寄托对亲人的怀念。这样的状态整整持续了10年。就在他面临崩溃时，**，公安部来人交给他一大包食物，有凤尾鱼罐头、菠萝罐头和饼干等，都是他爱吃的。这些食物向胡风传达了一个信号：妻子已经回家了，因为只有她知道自己的喜好。

张晓风清晰地记得，1965年底，离开10年的父亲被允许回家，和他们吃了团圆饭。“饭后聊天时，父亲叫我拿来《鲁迅全集》，把一篇鲁迅翻译的《与幼小者》读给大家听。文中写道：‘我爱过你们了，并且永远爱你们。这并非因为想从你们得到为父的报酬，所以这样说……养育到你们成了一个成人的时候，我也许已经死亡；也许还在拼命做事；也许衰老到全无用处……”大家都沉默着，屋里弥漫着悲伤的气息。胡风用沉重的声音说：“这就是我的心情。我愿意将我的全身心都交给你们，你们能够健壮地奋然地离开我，我就安然了！”

1966年，胡风和家人团聚3个月后，被通知离开北京去四川安家。胡风和梅志在成都待了几个月后，被押到雅安地区芦山县劳改茶场。

1967年10月，随着浩劫的深入，胡风又被押到四川大竹第三监狱。在那里，同监室的人骂他，甚至打他，往他脸上吐口水；有人还和他打赌‘你如能翻案，我用手掌煎鱼给你吃’。加上疾病的折磨，胡风的身体每况愈下，他感到走投无路，多次自杀，精神完全崩溃。

1973年，当梅志来到第三监狱时，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：胡风不仅是消瘦，那双过去闪闪放光的眼睛，被耷拉着的眼皮遮得几乎看不见瞳仁。张晓风说：“母亲实在找不出过去的胡风了，他披着脏破的大衣，像从破庙里出来的老和尚。母亲忍不住大声痛哭，父亲一把捂住她的嘴，说：‘不能哭！干事听到了，要加罪的。’母亲明白，让她来的目的，是照顾精神失常的丈夫。”绝望的梅志也想到了死。抱着给丈夫平反的信念，梅志坚持了下来。胡风在梅志的精心照料下，情绪逐渐稳定。他们撑到了“四人帮”被粉碎，1979年，被释放出狱。

出狱后，胡风的精神状态时好时坏。“父亲常常从床上爬起来，说有人来逮捕他了。见着熟人，特别是了解到有些朋友被迫害致死，父亲就更感不安，常在梦中唤着这些朋友的名字而惊醒。”

梅志带着子女一直为给胡风平反而奔走。直到胡风去世3年后的1988年，他才终于获得了全面、彻底的平反。这时，距离胡风案发生已过去了33年。

张晓风说：“没有母亲梅志，就不会有活着走出监狱的胡风，也不会有胡风案的彻底平反”。上世纪50年代初，胡风曾给梅志写过一首诗《我等着你》：“在天昏地暗的日子，我们在这条路上走过……我们的心正在滴血，滴在荆棘上，滴在尘沙里。当我的血快要滴干了，我吸进了你的血温，我吸进了你的呼吸，我又长出了赶路的勇气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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